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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5-06-26 08:46 |
从《论语》看《红楼梦》第十六回的血色浮华
《红楼梦》第十六回,宛如一幅斑驳的浮世绘,几组年轻生命在权力、礼教与欲望的漩涡中挣扎浮沉。他们的际遇,或悲壮、或凄婉、或喧嚣,无不折射出一个时代“礼乐”的崩坏,其精神内核恰与《论语》跨越时空的箴言遥相呼应。 1 “志士仁人,无求生以害仁,有杀身以成仁”:张金哥的绝响与权力的腐臭 王熙凤与静虚老尼的一场肮脏交易,是这幕悲剧的起点。静虚为攀附权贵(长安府太爷的小舅子李衙内),欲拆散原已定亲的张金哥与守备之子。她深知凤姐贪财弄权,便巧言挑唆:“若是肯行,张家连倾家孝顺也都情愿。” 凤姐闻言,非但无丝毫恻隐,反而冷笑一声,其态度的冷漠与算计跃然纸上:“这事倒不大,只是太太再不管这样的事。” 继而更显跋扈:“你叫他拿三千银子来,我就替他出这口气。” (原文:“凭是什么事,我说要行就行。你叫他拿三千银子来,我就替他出这口气。”) 这赤裸裸的“拿钱办事”,将婚姻彻底商品化,将人伦情感践踏于权钱的铁蹄之下。 张金哥这对素未谋面的青年男女,面对这强加的厄运,其选择令人震撼。原著写道:“谁知那张家父母如此爱势贪财,却养了一个知义多情的女儿……便一条汗巾悄悄的寻了自尽。那守备之子闻得金哥自缢,遂也投河而死。” (原文:“守备之子闻知金哥自缢,他也是个极多情的,遂也投河而死。”) 他们以最惨烈的方式,对“求生以害仁”说了“不”!他们守护的不是具体的爱情,而是人格的尊严、情感的自主权不被当作商品交易、任人磋磨的“仁”——人格的独立与完整。《论语》所言“杀身成仁”的至高境界,竟在这对卑微的年轻生命身上,以血泪完成了最悲怆的诠释。凤姐与静虚的权谋算计,在他们决绝的生命面前,显得何其肮脏与渺小。 2 “克己复礼为仁”?扭曲礼教下的爱情祭品:秦钟与智能儿的悲泣 秦钟与智能儿的故事,则是被僵化冷酷的礼教生生绞杀的青春。他们的情愫萌生于水月庵的清净之地,却触犯了世俗礼法的大忌。智能儿“如今大了,渐知风月”,对秦钟情根深种,甚至冒险进城寻他。秦钟病重之际,她不顾一切前来探望,这份至情至性,却为礼教所不容。其父秦业,一个恪守礼法的腐儒,闻讯后的反应是暴怒与残酷:“将智能儿逐出,将秦钟打了一顿”,(原文:“秦业……将秦钟打了一顿,自己气的老病发作,三五日光景呜呼死了。秦钟本自怯弱,又带病未愈,受了笞杖,今见老父气死,此时悔痛无及,更又添了许多症候。”) 一顿棍棒,不仅打散了这对苦命鸳鸯,更直接断送了秦钟的性命。 智能儿深夜的无助呜咽,秦钟临终前“记念着家中无人掌管家务,又记挂着父亲还有留积下的三四千两银子,又记挂着智能尚无下落”的牵挂与绝望叹息,以及宝玉赶来时撕心裂肺的哀恸:“鲸兄!宝玉来了!” (原文:“秦钟……又记念着家中无人掌管家务,又记挂着父亲还有留积下的三四千两银子,又记挂着智能尚无下落……又见宝玉在侧,乃勉强叹道:‘怎么不肯早来?再迟一步也不能见了。’”) 构成了一曲凄绝的青春挽歌。这悲剧的根源,正是那被扭曲的“礼”。《论语》强调“克己复礼为仁”,本意是通过约束自身回归于体现仁爱的社会规范。然而,秦业所代表的“礼”,只剩下冰冷的教条和森严的等级,完全丧失了“仁”——对人的基本情感与生命尊严的尊重。智能儿被逐,是礼教对“情欲”的驱逐;秦钟被责打致死,是父权礼法对“叛逆者”的惩罚。他们追求的“至真至纯的爱情”,在异化的礼教面前,成了必须被献祭的牺牲品。孔子所期待的“仁”本应内在于“礼”,在此却荡然无存,礼法彻底沦为窒息生命的枷锁。 3 “不患寡而患不均,不患贫而患不安”:元春封妃,烈火烹油下的倾覆之兆 十六回的高潮无疑是元春晋封贤德妃。贾府瞬间陷入“鲜花着锦,烈火烹油之盛”。然而,这表面的荣华下,人性的贪婪与家族内部的“不均”与“不安”已如毒瘤般扩散。 凤姐的“巧令”与权欲: 贾琏归来,凤姐一番洋洋洒洒近千字的诉苦(“你是知道的,咱们家所有的这些管家奶奶们,那一位是好缠的?……坐山观虎斗,借剑杀人,引风吹火,站干岸儿,推倒油瓶不扶,都是全挂子的武艺。”),表面是向丈夫展示辛劳委屈,扮演娇柔小女人,实则是另一种形式的自我标榜——“我这么能干,离了我可不行”。(原文中凤姐长篇大论诉说管家之难、自己之劳苦功高) 其核心仍是巩固自己的权力地位,将丈夫也纳入其掌控范围。 建园风波:人性的贪婪与“不均”: 省亲建园,巨额财富的流动成为人性试金石。贾蔷、贾蓉等年轻子弟纷纷钻营讨差事。贾琏的乳母赵嬷嬷也来为儿子求肥差,凤姐满口应承,人情世故中夹杂着利益输送。更触目惊心的是,贾府上下对工程的态度:主子们只关心排场奢华(“只预备接驾一次,把银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”),管事们则“拐子”“扁担”(指工程中偷工减料、虚报冒领、中饱私囊),(原文虽未明写具体贪腐,但通过贾琏与凤姐对话、赵嬷嬷求差事等情节,以及后文不断暴露的亏空,暗示了管理混乱和贪欲横行) 底层则被层层盘剥。这正是《论语》所警醒的“不患寡而患不均,不患贫而患不安”。贾府财富不少(不寡),但分配极度不公(不均),掌权者贪婪无度,底层人心浮动;表面富足(不贫),但根基已朽,人心离散,危机四伏(不安)。元春的荣耀非但不能带来真正的安宁,反而加速了这架腐朽马车的倾覆进程。表面的礼乐喧天(省亲盛典的筹备),掩盖不住内里“仁”的缺失(贪婪自私)和“礼”的虚伪(等级森严下的利益倾轧)。 仁心失,礼乐崩,青春祭 十六回的三组青春图景,在《论语》的烛照下,共同勾勒出一幅“礼崩乐坏”的时代画卷。张金哥们以生命捍卫的“仁”,是人格尊严不可亵渎的底线;秦钟们以血泪控诉的,是失去“仁”之灵魂的“礼”的吃人本质;元春的浮华与贾府的喧嚣,则淋漓尽致地展现了“仁”的沦丧如何导致“不均”与“不安”,最终导向礼乐的彻底崩坏与家族的必然衰亡。 《论语》的箴言穿透时空:“人而不仁,如礼何?人而不仁,如乐何?”当仁心不再,再盛大的礼乐仪式(如省亲),再严苛的礼法教条(如秦业的家法),都不过是虚伪的遮羞布和杀人的软刀子。张金哥的决绝、秦钟的夭亡、智能儿的呜咽、宝玉的哀恸,乃至元春昙花一现的荣宠背后贾府的蠢蠢欲动,都是对那个失“仁”时代最沉痛的悲鸣。 这悲鸣,不仅为红楼中人,也为所有在异化规则下挣扎的灵魂,至今仍叩击着我们的心灵——真正的繁荣与安宁,必以“仁”为基石,以“礼”为和谐的规范,而非束缚的枷锁。否则,再绚丽的青春,也终将成为时代的祭品。那深夜庵堂里智能儿被绞断的青丝,便是这祭坛上最刺目的印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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